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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界》评论:吴刘维:世道人心的刻画者(杨荣昌)

滚动新闻 | 2020-05-14 10:26:52
星辰在线 | 作者: | 编辑:邓婷

  吴刘维是个对社会充满道义和关怀的作家,也是小说叙事艺术的不懈探索者。他的作品以对世情百态的形象描摹和人性在欲望世界中沉沦与救赎的深度刻画,揭示出当下社会的某些特殊面相,受到读者的广泛关注。在近年的创作中,中篇小说是其主攻的文体,也是集中反映他文学观念和技巧尝试的艺术样式,他以语言之刃刻写世道人心,以对现实存在的强烈介入,对底层民生的深情悲悯,使小说抵达了一定的思想深度。

  一、欲望时代的人性守望

  吴刘维是个优秀的社会观察者,也是个对人性善良怀有坚定信念的作家。他的小说着眼于对多重世界的仔细观察与深度揭示,不仅带有幽默的讽刺效果,尖锐的批判精神,还有着对人性残存善良的聚集与建构能力。正是这种社会解剖与人性凝聚相结合的文学书写,构成了他小说丰富的审美内涵,也彰显其对世道人心的雕镂与濡染力量。

  《我岳父就这样老了》中,宋明清不仅在物质世界中有自己独特的生活方式,同时他对精神生活的追求,也显示出底层人物值得称道的人生意义。小说中的几对人物关系无不显示出底层世界美好的一面,宋明清与小姨子张瑞英三十年来无数次碰撞出激越的情感火花,但他俩一直“发乎情,止乎礼仪”,恪守伦理,未越雷池半步。宋明清的老婆张德英对此洞若观火,却表现出难得的宽容大度,以此维系两个家庭、三对人情关系的完整。宋明清为避免老婆被蚊子叮咬,不惜以年迈之身回老家搭建一笼针织细密的巨大蚊帐,营造一个具有童话色彩的浪漫场所,甚至险些为此丧命。此外,张瑞英与前男友——银行副行长,副行长与张瑞英老公坐垫头,张氏姐妹……他们之间本来可以有很多理由导致其情感破裂,分道扬镳,但作者要考量的是人性在复杂社会之中的坚韧程度,在对荒诞现实的描摹中坚定地书写爱之永恒,表达斯人易老、情爱长存的道理。正如张德英所说:“人终归是要老的,只要有的东西不老,就好。”——它涵盖了整篇小说的核心和主旨,文学对正面价值的建构力量也因此显现。

  《送雪回家》讲述了一个人心转变的话题,在叙述方式上走的是传统的叙事模式,但所昭示的思想内涵值得重视。主人公陈子鱼是个玩世不恭、轻薄爱情的浪荡公子,他随意对待与异性之间的关系,体现出现代社会病态的爱情价值观。但他又是一个内心充满对真善美追求的人,他为别人家庭寻找失散的孩子,甚至可以为一个陌生的行将离世的老人送去一箱雪,哪怕送雪的目的地是在遥远而炎热的三亚。陈子鱼的千里送雪举动,有一种理想主义的意味,人格的双面性恰恰表现于此,他珍视这份有些虚拟的诺言,执着地表现仗义的一面,但又对身边的幸福,对更应该受关爱的同居女友鲁祺却显得冷漠无情。他一再拖着与鲁祺的婚期,而且一次次地促使为他怀孕的鲁祺去做人流手术。在他的内心深处,几乎没有多少为此承担的家庭责任意识,更有甚者,已做好与鲁祺分手的准备。这显然是当代社会的一个形象写照,男女双方住在一起,维系两人关系的早已不是纯洁的爱情,而是性,是身体的欲望。吴刘维显然不是要批判陈子鱼这种始乱终弃的行为,他要展现的是人心在这个复杂社会中是如何一点一滴转变的。陈子鱼把雪从空中运送到三亚,找到了留言求救的老人蔡五星,可蔡五星在他到达前夕便带着遗憾,同时也带着满足感溘然逝去。他从蔡五星妹妹的口述中,获悉了这对名为兄妹实则是恋人的数十年相濡以沫的爱情。由此,他不禁检视自己的爱情理念与经历,深为曾经的孟浪与轻浮而羞愧。他幡然醒悟,一直苦苦追求的真爱原来早已陪伴自己多年,促发了他回家的强烈冲动。作者借陈子鱼所感悟到的人生道理,表达出小说的意旨:“你想让别人受益,最终受益的却是自己。你想改变别人,最终改变的却是自己。”小说还有另一个重要人物英子,她是飞机上的空乘人员,巧的是她也“送雪回家”给她的侄子,但“雪”送到了,她却依然迷失在浮乱的异乡。她代表的是另一种类型的人物的爱情理念与生存方式,通过这个群体,可以更直观地认识当代社会的病态与危机,可以更鲜明地袒露作者的爱憎观念,可惜作者给予这个人物的笔墨不多,她的性格成因交待不明,也就无法挖掘更深的人性维度,不能不说是个遗憾。小说有多条故事线索,之间有交织,整体上却保持着清晰、明朗的脉络,人物活动的轨迹都是按照预设的方向前行,前后的变化经得起逻辑的推敲。这种明快简洁的叙事方式,让读者能够很快进入故事的情境中,跟随主人公的经历一起行动,一起转变,最终完成对人物形象的塑造。

  二、底层生存境遇的另类表达

  随着中国现代化社会进程的推进,城乡发展中的结构性差异更加凸显,底层人民的生存阵痛成为作家关注的重点。由此,新世纪以来,中国文坛涌现出一股被称之为底层文学的创作思潮,它以反映底层小人物的悲辛生活与喜怒哀乐为主,尤其是反映底层民众在社会转型期所面临的各种物质困境与精神境遇。底层文学的书写直接切中当下的社会病痛,在二元对立的矛盾冲突中深化社会批判的力度,呈现出现代中国复杂的社会面貌,某种程度上可视为现实主义文学源流的强势回归。吴刘维的中篇小说也涉足对底层世界的表现,不同的是,小说避开了对社会冲突的正面描写,以略带戏谑的笔法展现人性在苦难之中的坚韧性。

  《天堂无窑》写的是苦难,描绘的是矿工生活。在此类题材的惯常写作中,作家们把更多笔墨用来书写矿工如何受到包工头(矿主)的压榨,或是他们在物质和性等方面的多重饥渴。这样的写作方式普遍以尖锐的矛盾冲突将阶层对立的故事讲述得险象环生,作家以预设的道德立场作出悲天悯人的姿态,迎合了中国底层民众仇官仇富的社会情绪。然而吴刘维并未按此路数写作,小说讲述听到“三叔”去世消息后,“我”处理其“遗嘱”交待的事项时发现了一系列谜团。在不断的解密过程中,读者跟随“我”一步步走进“三叔”封闭的内心世界,逐渐发现了被掩藏的真相。解密的过程是还原主人公内心真实想法的过程,也是建构其人物形象的过程。“三叔”的死因被作者叙述得一波三折,悬念迭出。“三叔”先是以瞒天过海的方式“死亡”,以一场看似不可能的穿孔事件为自己的人生划上句号,其家人因此获得了35万元的赔偿。“三叔”作为一名窑下工作者,代表的是中国无以计数的挣扎于生存线下的农民工,他们卑微,命贱如蚁,本可以继续卑贱地活着,哪怕生活中有再多的困难与屈辱,然而不容回避的现实是,这个底层群体的生存之身往往已无法获取与之相匹配的价值,那么他们唯有在“死亡”上做足文章,把身体作为最后的资本,才能捞取那么一点微弱的希望。这种孤注一掷、以命相搏的“投资”,是中国式农民工最后的赌注,尽管它要冒着来自法律乃至生命的威胁。

  小说的独特之处不仅在于通过一个农民工狡黠的生存智慧,把底层的艰辛与苦难,向命运的垂死抗争和黯哑的呼喊以黑色幽默般的故事和盘托出,留给读者无尽的思考。更深刻的是,随着“我”的解密,发现“三叔”并没有死于矿难,那个让亲人悲痛欲绝的场景只是他谋划已久的一个障眼法,为了这个获取赔偿金的计划,或者说“阴谋”,他已策划了许久。然而当计划成功后,他也只能继续保持着“死去”的状态,只能以彻底告别亲人的方式活着,或着说以活着的方式死去,直到最后患病真正死去。这是令人心颤的描写,底层的生存苦难与底层人物身上体现出的善良人性,在一个矛盾交织的故事中被高度地融合在一起,形成元素对立而维度鲜明的文学质地。这种让人欲哭无泪的书写,其指向的人性深度超出了读者惯常的审美期待,揭示的是中国底层民众最严重的生存困境。

  三、叙事技巧的多重探索

  吴刘维注重对小说叙事形态的探索,近年创作和发表的几部中篇小说,叙事模式都不尽相同,文本的艺术结构有着鲜明的差异性,写作主旨、手法的丰富与变化,使小说具有相对自足的审美空间。

  一是对常规叙事视角的颠覆。《有人落水》设置的叙事视角独特,主人公“我”在小说开头就死了,死因是挽救落水的烟花女子。在随后的情节推进中,是“我”的魂灵在叙事。魂灵在天空观察“我”死后与之生前有关的各类人物的表现,由此串起主人公三十余年的人生旅程。其间交织的几条线索,把人物之间的关系交待得清晰明了,人物的形象也由此建构起来。由于魂灵可以在神界与人间自由地穿行,许多在现实框范中无法解决的叙事难题因此迎刃而解,如时间和空间的任意替换,死人与活人的情感交流,以及倒叙和插叙的叙述方法的任意运用,等等。这种变化的叙事视角,既破解了常规视角单一的叙事脉络,又丰富了小说的艺术结构。当然,为了达到这个叙事效果,仅凭魂灵作主体是不够的,缺乏逻辑的支撑,还要有一个沟通神(鬼)与人的媒介,因此,作者设置了小狗“何西”这一角色。何西通人性,听得懂“我”发出的指令,与“我”能够心心相印,因为它的存在,使得“我”与人世之间的交流成为可能。这显示出作者既在叙事模式上突破常规,力求创新和超越,又注意小说事理逻辑的编织,经得起逻辑的检验,因而显示作者较高的叙事智慧。

  二是深度的隐喻特征。《有人落水》是部对社会病态进行辛辣嘲讽的小说,“落水”从文本语义上看是指女子落水和小偷落水,以及“我”(何东)因去挽救女子而“落水”。但小说的内涵却远比这深刻,人物各自背后的一段人生旅程无不隐喻其“落水”:“我”是一名从农村奋斗出来的青年,一步步朝着既定的人生目标努力,为了达到目标,甚至不遗余力、不择手段,可没想到在算计别人的同时,却落入了对方以同样手段设置的更大的圈套之中,最终锒铛入狱,刑满释放后成为一名社会闲散人员。晓倩受人指使,在获得“我”的信任之后,把“我”引向了人生的深渊,但自己被抛弃后,又以另一重面目来为曾经的过错赎罪。这两个人物都属于人生落水的典型。另外,望月湖的烟花女子落水后,情况极端危急,当一个小伙子要跳下去救人,却被身边的人阻止,这群冷漠的看客见死不救,虽不能说他们是坏人,但他们的道德落水,形象变得萎缩。小说中几乎每个人都有落水的经历,只是落水的程度和方式不一,又都在救人与被救中挣扎。阴谋与爱情,沉沦与救赎,背叛与回归,多重思想的脉络交织于小说,构成了丰满的意义空间。《送雪回家》中的“雪”也具有隐喻性,“雪”的意象是洁白的,它能洗刷人心的污垢,陈子鱼从一个浪荡的漂泊者变为一个对社会承担关怀、对家庭承担责任的人,最终,在“送雪回家”的同时,“雪”也把陈子鱼送回了“家”,这是他被“澡雪精神”后的人性转变,也是小说的核心所在。

  三是自然主义的写实力量。作者对人物言语行动的描写紧贴人物内心,细节生动,针脚绵密,有一种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认真劲头。描写“三叔”的节俭,一再强调他舍不得打电话,即使在等车的关键时刻也只是发信息,以致耽误了原来的计划。最经典的片段莫过于“三叔”读书时为节省屎和尿回家做农家肥,而被狗一路狂追的场景,“三叔每早起床做的头一件事,就是上茅坑,将自己的屎留在家里,但三叔偶尔会在学校遇着肠胃不好,便用塑料袋将自己拉的屎装了,和尿瓶一块搁在课桌脚边……上课时,三叔的目光时不时地穿过玻璃窗,落在树上挂着的袋子上,间或跑过来一条野狗,围在树下冲屎袋吠个不停,吠得三叔的心一阵一阵地发紧。放学铃一响,三叔头一个冲出教室,从树上摘下袋子,提着回家。从学校到家里,大约3公里路程,沿途三叔都不得安宁,那些蜷伏在路边屋前的狗和在马路上悠闲嬉闹的狗,闻到三叔手中袋子的味道,全都兴奋不已,一面狂吠,一面撒腿追赶着三叔,三叔不歇气地拼命往前逃奔,远远望去,三叔就像是在跟一群狗赛跑,三叔最终将狗甩在身后,将屎袋成功护送到家。”这些精雕细刻的描写,于自然写实中蕴含着深劲的力道,充分显示了作者的叙事耐心,也可见出他数十年对生活观察的认真与深刻。

  杨荣昌,云南武定人,青年评论家,出版学术专著《批评的体温》,云南省楚雄州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供职于楚雄师范学院人文学院。

【来源:文学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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